燕云的夏风比汴京的更晚却更燥。
它带着塞外的苍凉与肃杀卷起地上的尘土掠过居庸关高耸的城楼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范正鸿独自一人站在关楼的最高处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常服。
那身象征着无上荣耀的“燕王”蟒袍被他整齐地叠放在寝帐之内仿佛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戏服。
圣旨抵达的那天整个军营都沸腾了将士们的欢呼声几乎要将山谷震塌。
可他只是平静地接了旨然后便独自一人来到了这里。
他成了燕王。
一个两百年来大宋武将所能达到的最高峰。
他实现了无数先辈的梦想完成了太祖、太宗未竟的事业。
他应该高兴应该骄傲。
风从北面来掠过古北口掠过顺州掠过檀州掠过那些曾经血流成河的地方。
他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十二年前那股子血腥味混着雪水混着汗水混着烧焦的草灰黏在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
那时候他还是个监军盔甲里灌满了泥浆夜里和士兵挤在一起用体温互相取暖。
那时候他最怕的不是死而是冷。
冷得睡不着冷得做不了梦。
后来习惯了反而觉得冷一点好冷能让人清醒能让人记住自己还活着。
现在他不冷了。
顺州的夏风带着燥热吹得他胸口发闷可他反而觉得冷。
那种冷不是从皮肤渗进来的是从骨头缝里冒出来的像是从体内升起的一团冰雾慢慢地把整个人都裹住。
他伸手摸了摸石垛阳光晒了一整天石头应该是烫的可他却觉得冰手。
他缩回手掌心空空什么也没有抓住。
孤独像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整个人淹没。
他感觉自己被高高举起放在了一个由万民敬仰和朝堂猜忌共同筑成的神坛之上。
他可以俯瞰众生却再也触碰不到任何人。
他想起接旨时的情景。
中使的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声音尖细得像针一字一句地扎进耳朵里:“……进封燕王赐金券、铁券世袭罔替永镇北门。
”将士们跪了一地头磕得山响欢呼声像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涌过来。
他站在人群中央像一块被潮水冲刷的礁石表面被洗得发亮内里却越来越空。
他谢了恩接了旨然后转身回帐把蟒袍叠好压在箱底像压一件不敢穿也不敢扔的旧衣。
那衣裳太重重得不是金丝银线而是两百年的血两百年的梦两百年的孤独。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真定府的城隍庙里城隍爷的塑像也是一身蟒袍面白无须目光低垂仿佛在俯瞰众生又仿佛在躲避众生。
他那时候觉得城隍爷很威风现在想起来那目光里分明是疲惫是厌倦是无人可诉的孤独。
他忽然明白神之所以是神正是高高在上正是无处可去现在成王又如何不是如此。
称孤道寡威风却失了知心朋友。
风停了。
那股从塞外卷来的燥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呜咽声渐渐消散在居庸关的暮色里。
天地间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静得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沉闷迟缓像一面被重重敲击过的战鼓余音在空旷的胸腔里回荡。
范正鸿缓缓转身离开了冰冷的石垛。
他没有再看一眼关外那片被夕阳染成血色的苍茫大地而是迈步走下城楼。
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不差分毫。
这是十二年的军旅生涯刻在他骨子里的习惯无论内心如何波涛汹涌身形永远如标枪般挺直。
寝帐之内一盏孤灯如豆。
光线昏黄勉强驱散了帐中的黑暗却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像一个沉默的鬼魅贴在毡壁上。
帐内的陈设简单到了极致一张行军床一张矮几几卷兵书还有一个沉重的樟木箱。
这里的一切都和他这个人一样坚硬实用不带一丝多余的温度。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樟木箱上。
箱子没有上锁。
他走过去箱盖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箱子里整齐地叠放着那身蟒袍。
圣旨抵达的那天中使宣读完毕将士们的欢呼声还如雷贯耳。
他接过那身象征着无上权柄的蟒袍指尖触碰到那繁复的刺绣时竟感到一阵灼烫。
那不是布料的温度而是两百年来无数武将的鲜血与渴望透过金丝银线烧灼着他的皮肤。
他当时只是平静地将它收好仿佛那不是一件赏赐而是一份沉甸甸的债务。
此刻在昏黄的灯光下那身蟒袍静静地躺在箱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金线在微光下流淌织出五爪金龙狰狞的轮廓。
龙目以黑曜石点缀在阴影中闪烁着幽冷的光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张开巨口将一切吞噬。
海江牙的纹样汹涌澎湃浪涛之间是权力的威严与冷酷。
整件袍服华美得令人窒息也沉重得令人心悸。
范正鸿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地盯着它。
他的眼神很复杂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口映着灯火井底却藏着化不开的寒冰。
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十二年前那个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年轻监军。
那时候他最大的渴望不过是一件能挡风的厚袄一碗能暖身的热汤。
他看着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个在极寒中冻掉脚趾冻裂的嘴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却依然会在他巡查时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范大人天亮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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